意意大利面

【展杨】香水和项圈

救命好甜 牙掉了

封 閉 罐 頭:

高中设定 全文1w6 短篇完结


番外


 




重庆2号网红轻轨穿过居民楼,钻进雾色里。午自习有很多人都在睡觉,施展滑动过手机屏幕,关上了发小在微信发的照片。这是他离开家到北京读书的第二年了,与潮湿多雨的重庆不同,这里总是干燥的。


 


六月前不能开空调,教室里的吊扇都在敬业工作,却像是孱弱的呼吸刮过胡杨的发顶,柔软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很好摸的小动物。




如果幻想可以幻化成实感,施展的手腕一定有一根细细的牵引绳,只要轻轻拽一拽,就能把胡杨拉的近一点,然后摸一下他好摸的颈项。


 


施展第一次遇到胡杨是在高二开学时。


 


他从教学楼外侧楼梯的上楼,路过卫生间的时候被一个从里头跑出来的男孩子撞了一下,施展下意识扶住对方问了句没事吧,胡杨却狠狠推开他,低着一张脸就跑开了。


 


结果分班的时候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理科班,还做了同桌,胡杨被老师任命为班长。施展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如何对少言寡语的小班长开口。




他皮肤很白,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仿佛就能遮掩过所有的情绪。即使双手枕在脸颊,施展也闻到了那一天胡杨衣服上弥漫了刺鼻的香水味,那香味甜腻的过分,像是路边十块钱就能买到一瓶的廉价货,在短暂时间内爆炸般弥漫在空气,却也消失的短暂,留不下悠长的余味。


 


可施展却不觉得讨厌,也没有多想。


 


胡杨当时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像是重庆的雾。


 


他不喜欢北京,在这个像是用铅铸出来的世界里,除了有时像个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树林上的风以外,就没有什么在动。除了城市干燥的气味,就没有什么是活着。




这样的世界不是他所承认的唯一的世界,因为这与他幻想的世界不同。


 


施展偶尔会想,他是把自己的乡愁与幻想放在了胡杨的身上吗?像是只要回头闭上眼,就在小憩时享受洒在自己身侧的一片月光,这是他创造的,专属于他的。




他像是没有颜色的月光,只是淡淡地绘出少年的轮廓。


 


 


五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胡杨坐在操场斜角废弃的跨跑栏架上休息。高二年级才结束了体育检测,他平复了呼吸,脸却还因为高强度的一千米而微微发红。隔壁班的叶河林把搭在足球球门的校服外套一摘,跑过来找他讲话。


 


胡杨这才意识到,他也在跑步计时前的最后一秒,把外套丢在了跑道内的足球场上。正午的阳光正刺眼,他细细眯起眼睛,看到施展正被人群簇拥着围在正中央,撑在栏架准备一跃而下的动作戛然而止,让他又融入了头顶一片茂盛的悬铃木下。


 


“施展,你闻闻。”


 


被叫做施展的男孩个子很高,即使看不清他的眼睛,让人也会为他明朗的笑心动。他眼前正遮了一条黑色制服领带,是嘉羿刚从一个学妹那里借来。




黑色的制服领带料子很软,在他头颅后松松系了一个结,只要一个呼吸,他就能从领带上闻到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香味。


 


体育检测时脱掉外套是否真的能够提高几秒成绩尚无定论,但堆积在一起的校服上衣的确造成了数额不小的失物招领。和其他班不一样的是,施展鼻子很灵,只要闻一下衣服,他就能够根据残留的气味找到主人。


 


嘉羿从地上一堆衣服里随意捡了一件递到施展鼻子底下,他就嘴角一勾嗤笑了一声。


 


“嘉羿,这件儿你的。”


 


闻过了三十多件男生校服,施展摸着胸口有一种缺氧感,他单手解开了系在头后的布条,鼻尖动了动。他在附近围站着的一小群女生里走了几步,最后终于站定,将领带递给了其中一个女孩,说:“这是你的吧,谢谢。”


 


他笑得明朗,一下子引发了一阵女生的骚动。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又被脸红的女孩子拦住。




施展本以为是什么下课后见面的约会,像是一下子陷入慌乱的大型犬,慌忙就要拒绝。对方却红着脸,怯怯说能不能帮忙分辨一下另一摊堆在一起的女生校服。


 


胡杨看着他被一群陌生的女孩子们围聚,心里说不上难过,但一时间有些复杂。


 


他忍不住想,有的人走在太阳下,有的人坐在影子里,有的人像黑洞,有的人却能轻易的吸引到别人的光和热。


 


或许是太疲惫,也可能是太过惬意,胡杨坐在栏架上有了浅浅的睡意。恍惚里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柔软的布料从天而降,他被校服外套遮住了头顶。


 


胡杨疲倦地睁开眼,失去焦距的眼睛能看到施展正在他眼前,站在悬铃木落下的阴影里。


 


施展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有点刻意耍帅的意味,又因为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虎皮蛋糕的味道好像还若有若无消散不去。


 


“你的校服,下次别放进女生校服里了。”


 


“谢谢。”


 


胡春杨将校服抱在怀里,站起身的动作还像是卧久了的小羊羔而有一点打颤。施展下意识就去扶他,顺手将他戴在胸前的哨子一摘,送到唇边吹响。




胡杨是班长,虽然他总是忘记在体育课结束前让学生集合。


 


在清脆的哨声里,胡杨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种从一场好梦里惊醒的实感。他和施展肩并肩往操场走,两个人垂下的手随着步子让手背轻轻摩擦在一起,有点痒,但他并不觉得讨厌。哨子的长绳绕在施展的手指上,因为施展的动作一圈又一圈的旋转。


 


“你…的衣服,闻起来很香。”


 


“是吗。”


 


施展习惯了胡杨一向的寡言少语,他只是在迫不得已与别人交往时,才勉强使用语言。




午后浅金色的光让胡杨像是用琥珀做成的,光滑又甜蜜,他沉默地活着,就凝聚了一整块美好的时光。


 


胡杨别过头看了一眼操场的看台,施展顺着他的视线也一同忘了过去。邓元披着校服坐在看台的中间,他新染了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在日光下亮得刺眼,手腕很白,手指上正夹了一支烟。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上胡杨目光的时候却笑了,对着小班长带有挑衅味道的把烟送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一个烟圈后朝胡杨轻蔑笑了一下。


 








非毕业班每天的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胡杨是班长,负责自习考勤和纪律管理,自习时会自己搬着椅子坐到讲台前写作业。偶尔有违纪讲话的学生,他就抬起眼,隔着一层厚厚的眼镜片毫无杀伤力地进行眼神威胁,情况严重者,会被他记在班长的执勤记录里。


 


有一个人的旁边是空着的,这个人是施展,是胡杨的同桌。


 


在自习课忍不住讲话的人,还是施展。


 


每天自习课前的课间,施展都会闷闷不乐地看着胡杨搬着椅子从他身边挪到讲台前,然后胡杨就得到了一天中最安静的四十五分钟。施展的表情无辜又委屈,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但这都是虚假的表象,胡杨推了一下眼镜。


 


“嘉羿,化学你写完了吗?”


 


“唉这题怎么写啊?”


 


“放学去不去打球。”


 


坐在讲台前的胡杨皱了皱眉头,自习课偶尔有学生之间讲话都会被他选择性的忽略,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压低了话音和分贝,施展每次偷偷讲话的内容还是会如此清楚的传入他的耳朵里。


 


甚至连施展妈妈今天晚上又要去打麻将,所以晚上他家里没人,想约嘉羿联机打游戏这件事都听得一清二楚。胡杨停下了笔,终于抬头对施展发动了眼神攻击,回头和嘉羿讲到兴奋处的施展哪里知道小羊班长已经生气了,还是被嘉羿推了一把肩膀,他才和胡杨对上视线。


 


“施展,你到楼道出来一下。”


 


胡杨关上教室门,空荡荡的走廊就他们两个人,他比施展稍微矮一点,把手里的册子递到施展手上。


 


“拿着它,举到下课。”


 


“还有五分钟就放学了,至于吗?”


 


“全班就你一个人这么过分,而且你还是我同桌。”


 


“因为你不在啊,我那么无聊,只能和其他人讲话了。”


 


……


 


施展双手将练习册举过头顶,胡杨讲不过他,自己回到教室又关上门,享受最后五分钟的安静。这时间不够算最后一道大题,他用余光隔着玻璃向走廊看去,看到施展的背影又低下头,深深隐瞒住嘴角的一点笑意。


 


走廊洒满了橘红色的日落,施展早把手臂放了下来,他随手一翻练习册,什么嘛,是胡杨已经写完了的化学作业。


 


放学时施展一向走得急,他和嘉羿为了防止放学后被任课捉去办公室改卷子,总是铃声一打就跑下楼道,胡杨则是会在教室一直写完所有作业才会回家。


 


已经跑下了一层的施展突然顿住脚步让嘉羿在自行车区等他,自己又三步并成两步慌忙跑上楼梯。




他一路冲到教室,扒着教室门朝着胡杨喊了一句:“化学明早再还你。”不等胡杨反应,他又已经折返冲向了楼道。


 


胡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因为邓元正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站直,但颓废的样子更添了一分压迫性,他白的过分的手正握在胡杨的手上,两下三下翻开了班长的记录册,停在了最新一页上。




他低头看着胡杨,像是一只豹子审视一只羊羔,是来自绝对力量的压迫,低沉的声音像威胁也像蛊惑,或许还有一点玩味的撒娇。


 


“我没上自习这件事,别和老师说了。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别记了我,你怎么记不住,还要每次搞得这么麻烦。”


 


那声音不大,周遭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清。一般人都能闻到邓元身上明显的烟味,但胡杨却没什么反应,他像是习惯了,但手里的笔还是下意识发抖,一如主人敏感又细弱的情绪,这让邓元觉得更有意思了。


 


邓元也没继续追究,只是低了低头。


 


他的手比胡杨大了一圈,刚好能够握住他的手心,邓元一用力,就牵引着胡杨手中的笔把缺勤的那个名字一笔划掉了。


 


人们可以在伟大、恐怖和美丽之前闭起眼睛,对于优美旋律或迷惑人的话可以充耳不闻,但是他们不能摆脱气味。因为气味与呼吸是唇齿相依的,它随着呼吸进入人们的体内,如果他们要生存,就无法抵御它。


 


气味深入到人们中间,径直到达心脏,在那里把爱慕和鄙视、厌恶和兴致、爱和恨区别开来。


 


谁掌握了气味,谁就掌握了人们的心。


 


 


“你忘拿东西了?”


 


“没有,多拿了胡杨的作业。”


 


嘉羿和施展一前一后骑着车从校园小门拐到巷子里,风吹开少年敞开的校服衣摆,兜住风像是展开了翅膀的飞鸟。再过一周是施展的生日,高中生流行生日统一在班里过,他又在人缘格外好,打算订蛋糕送到学校庆生。


 


蛋糕房不难找,隔在门外都能闻到烘焙的香甜味道,嘉羿翻着柜台上的蛋糕册子问施展想要哪一款,夏天吃冰淇淋的好像会好一点。


 


施展却脚步停在一列玻璃橱柜前,他的额头抵在玻璃箱上,双手像是孩子般扶在玻璃上,因为呼吸而在玻璃上留了一层白雾。


 


橱柜里的小蛋糕蓬松又柔软,因为灯箱而笼罩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在施展的呼吸里,记忆里的味道终于和此刻又融为一体,他鼻子很灵,或许精密过二十一世纪的仪器,他不相信自己会在气味上有出错的偏差。


 


在嘉羿不解的视线,他的目光坚定极了,像是在做什么宝物鉴定一样,不容置疑地说。


 


“他就是这个味道的。”


 






 


 


胡杨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有点不一样的小孩,比如他喜欢先在学校做完所有作业,比起结伴更喜欢一个人走路回家,然后在家里的蛋糕店帮忙。他不太擅长交际,所以总是一个人躲在后厨安静地打奶油。


 


这种机械而重复的事情他却很喜欢,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他的心也得到了放空,可以沉浸于少年奇妙的想法里。


 


如果说每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像打奶油,最初看起来明明都差不多,却在烘焙的过程因为温度湿度等一些因素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胡杨继续打着奶油,想到小时候抱着小狗的邓元,那时他们还是邻居,他朋友很少,经常一个人在家,受欺负的时候邓元会替他出头,还会陪他看那些邓元根本不喜欢的书。


 


在胡杨周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时,他自然地看了一眼玻璃,上头贴着淡黄色的便利贴纸,按照时间顺序写着最近两周的订单,他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张上,是今天相较于昨天多出来的。


 


“施先生,联系方式:xxxx xxx xxxx。”


 


他放开器皿,从围裙的小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号码按在号码牌上,随着数字逐渐增多,联系人也越来越少,最后一直没有消失的那个名字是:施展。


 


很快就要到他生日了。


 


胡杨想关掉联系人的界面,却失手不小心变成拨号,在未接通的嘟声里他慌忙地按掉了挂断键。


 


施展在做些什么呢?可能正在和嘉羿打游戏到昏天黑地,外卖盒子和泡面碗正摆在桌前,床上摆满了没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还有最新的体育周刊。他总是可以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有趣,不像他总是一头钻进了犀牛角,每天过得比想象还漫长。


 


结伴这个词或许对其他人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对他却像是一件无论如何都很难开始,更难继续的事。


 


第一个打破他与这个世界墙壁的人是邓超元,那时他们还需要测量墙壁上的长颈鹿身高尺,邓超元是他对面的小邻居,养了一只漂亮的金毛犬。




邓超元总像是一个小哥哥,在他的世界里扮演着英雄的角色,而胡杨可以躺在金毛犬软软的身上,听邓超元给他读最新一期的漫画。


 


但学习分离这个词是复杂的,对他来说是必须接受又不能解决的。但是在小学毕业那年,邓超元跟着妈妈搬走了,他把自己的金毛寻回猎犬也留给了胡杨。


 


胡杨在很多个日子都摸着小狗脖子上的皮质项圈,摸一摸它光滑的皮毛。


 


小狗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留下的,但胡杨也被不确定的时间留下了。


 






 


运动会还有一周开始,各班级人员的项目报名也要在最后期限内完成了。胡杨在课间时一个人站在讲台,他像是做了很多次的心理准备,但每次开口又如鲠在喉。




坐在底下的施展看着他怯怯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说着都回自己座位,听一下胡杨说运动会报名的事情。


 


其实他是不太适合当班长的,但不适合就是他被选为班长的理由。


 


 “其他项目都报满了,还有男子三千米,每班要报满两个名额。”


 


胡杨拿着登记单,他说完班里就安静了。男子三千米一向很难动员学生报名,没人愿意在这个项目上出个风头,时间久了,流传起来的默契都是由各班班长报名。他点了点头,准备先写一个自己的名字。


 


“胡杨,写我。”


 


施展一下就伸手朝胡杨招了招手,他座位后的嘉羿踢了一脚他的凳子,问他说施展就你这体育成绩发什么疯呢。施展对嘉羿的评价弃之以鼻,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你看胡杨那个细胳膊细腿每次一千米都全班倒数,你还想让他去跑三千米吗,嘉羿你这男的我真没想到心这么狠。


 


胡杨倒是愣了一下,他迟钝地点点头。


 


“我。”


 


坐在最后一排的邓元突然开口,他初中时练过体育,也当过体育特长生,后来受了伤就没继续训练。只是这位爷自我惯了,班级活动对于他就是耳旁风,为班级争取荣誉的集体荣誉感骗骗别人还行,对他没什么效果。


 


施展也寻声朝后望了一眼,邓元像是刚睡醒,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眉眼锋利。


 


“好,还有两节课以后要体检,大家记得去科学楼集合。”


 


登记完的胡杨回到座位上,施展抢了他的登记册拿过去看,发现邓元也只报了这一个项目。他没多想,只是觉得邓元在学校喜欢出风头惯了,这可能又是他想吸引哪个学姐的注意力。


 


而他自己呢?又好像也在做着和邓元没什么区别的事情。


 


 


都是一些常规的检测项目,一学期一次的寻常体检。施展拿着体检卡排在胡杨的后头,胡杨去测什么,他就跟着一起。整个年级一起体检,队伍排得很长,胡杨不喜欢说话,施展就站在他身后闻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气味不是指一种物质,而是物质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不同的气味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施展闻到的胡杨是一种小蛋糕的香味,这种烘焙的香气往往能够给人带来幸福的回忆,让人联想到童年,温暖或是快乐。


 


胡杨狐疑地回过头,正好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施展在体检卡上的生日,也把鼻尖埋在他柔软头发里的施展被抓了一个现行。


 


“你闻什么呢?”


 


施展随口说没什么,却像是看着一只刚出炉的小蛋糕,柔软又甜美,甚至还撒上了漂亮的糖粉。


 


测到嗅觉这一项是在一个小办公室里,屋子小,同时只能容纳下几个人。施展一直觉得这个测试很幼稚,闻一闻哪个是酸的,哪个是甜的,这种测试还有人不会通过吗?还不如测试灵敏度,他甚至可以按照气味的程度把它们排队。


 


屋子里除了医生只有他和胡杨两个人,他站在后头,看着医生让胡杨把面前的小瓶子拿起来,说用手掌把瓶口的气味扇到鼻子前,然后告诉他,这是什么味道。


 


胡杨却没有动作,只是语气平淡地告诉医生。


 


“我闻不到。”


 


即使站在这里,他都能闻到现在的小瓶子里的气味是酸的,像是柠檬,也像是苦瓜,但更像是眼泪,融在水里,散发着对他来说再明显不过的酸涩。


 


施展看着窗子外绿树红墙的夏天,风正在摇着悬铃木的叶子,他突然有些遗憾,遗憾或许胡杨很难明白他自己是什么味道。


 


它没有一丝粗俗,绝对高级。它纯正、清新,毫不刺鼻。它像花一般,但并不多愁善感。它是一种美妙的,令人神往的,令人陶醉的,隽永的深度,却一点也不浮夸或华而不实。


 


那是一种能够让他感觉到幸福的味道。


 










胡杨与邓元之间像是一种无声的角力,胡杨依旧顽固地会在本子上尽职写着邓元缺勤旷课的名字。邓元则像是在玩一场无休止的游戏,胡杨的原则在他眼里像柔软的倒刺,让他不由自主用手心去摸,享受那一点并不尖锐的痛感。 


 


放学后下了一场阵雨,困住了没有带伞的胡杨。窗子没关,潮湿的空气钻到教室里,他感到一阵心安,但班级的门被用力拉开,他又带着压迫像是雷电前阴霾的天,占有了这一方天地。


 


他没再和邓元提过小时候的那一段时光。


 


父母离婚后跟着妈妈到了新家庭,胡杨想过,邓超元所经历的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如果不是名字一样,胡杨甚至都快要认不出邓超元了。他先是在高二开学时他听见宣读对于邓超元的处分,再之后是文理分班,他们被分在了一个班内。


 


只是邓超元的改变太大,而胡杨的性格内向,过去的时光好像变成无人问津的回忆,终于被埋在地下了。




胡杨问不出口,你还想看看你的小狗吗,回忆里的宝石,不捡你会觉得可惜吗?


 


只有两个人独处,还是没有人开口,邓超元照常划了名字,胡杨紧闭着呼吸。


 


但这次没有结束,邓元随手把旁边的一只空椅子拽了过去,接着坐在了胡杨的旁边,语气稀松平常像是讨论今天天气。


 


“小班长,给我讲一下今天的题怎么写吧。”


 


“……好。”


 


胡杨对他还是妥协了,邓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了橘色的发带,遮在浅黄色的头发下很好看,任别人看了都只说的确是一个靓仔,染发烫发是违纪行为却被他熟视无睹屡屡再犯。但胡杨离他很近,好像还能看到有血痕隐约从发带边际渗了出来。


 


“英语这次讲了unit5,……。


 


“邓元。”


 


“恩?”


 


“下次别打架了。”


 


“好。”


 


胡杨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他也不知道在躲闪什么,或许是情绪干扰了他的思考,不然他早该想到邓超元的理综成绩虽然不好,英语每次统考都能拿到高分,这是从小积累的底子,老师也扼腕可惜过他这样混沌度日的状态。 


 


他日后有一天考证回忆时,会发现这一处的细枝末节吗,还是随着记忆就这样泛黄而枯萎在这里了。


 


“我听说你以前练体育受伤了,报三千米没问题吗?”


 


 


邓超元扫了一眼选择题,一个一个选项被他飞快地写在题目旁,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却心情很好的样子。


 








运动会被安排在周四和周五,但学生们一早就没心情学习了。周四开始整座学校的教学楼和科学楼都安静异常,走到花园的甬道远远就能听到从操场上传来的嘈杂人声。


 


绿茵场,红跑道,白色看台,一切都像是被放进世界上一只巨大的坩埚,被上帝随手拿了一只汤匙翻搅着。


 


胡杨没有报体育项目,但他声音好听,又学过播音主持的培训课程,负责在运动会朗读稿件。




他和体育部的老师一同坐在主席台,他被分到了一张课桌,还有一只玫红色椅子,桌上连了一只麦克风。




尽管这样,他的声音在这样的日子却很难真切,反而经过电子设备而陌生了。


 


每个班都要上交规定数额的加油稿,纸张像是雪花一样一叠一叠被送到主席台,经过胡杨的手被展开,那些文字就变成了他的声音,一句一句震荡在空气中。


 


加油稿是硬性指标,像是运动会乏味的一部分,没有人会在意播音员在说些什么,但他必须完成自己的责任。


 


施展坐在看台边缘的一列,恰逢他们班级的座位靠近中央的主席台,这给了他一种模糊的错觉,仿佛他们还像是在没人注意的教室,施展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脸颊,抓住他的呼吸。


 


“你说胡杨平常看着不言不语,一开口但还挺好听。”嘉羿把校服遮在头顶,松垮的校服垂下来让他能躲在阴影里玩手机。


 


“黄嘉新你闭嘴,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施展双手趴在白色的栏杆上,他没理会嘉羿的话,哪怕是无聊繁冗的加油稿,施展也像是在听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生怕错过了一句内容。




他神情专注,沐浴在阳光里,望向胡杨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小狗模样的。


 


白色的主席台像是一枚白色方糖,切面被挖空了一小块,刚好放得下拇指王子。


 


胡杨坐在主席台落下的阴影里,与施展视线所及之内的一切其他场景相区别开。周遭所有景象都曝晒在五月的太阳下,只有他笼罩在那一小片建筑的阴影里,就轻易的带走了施展眼睛里所有年轻炙热的目光。


 


他那枚小小的,灰色的,阴影下,温暖的太阳。


 


胡杨不在,班内的加油稿写完了就被管栎负责。施展像是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飞快夺过身边同学的纸笔,只可惜管栎已经起身准备顺着看台边缘一侧的楼梯下去,转而到主席台去送加油稿了。


 


施展咬着笔帽,只能发出含糊地“等等”的音节,终于在最后一秒收笔。他慌忙追上管栎,将自己的字条塞进了一叠纸的中部。


 


再次回到看台上的施展陷入了一种焦灼的期待里,如果说之前的目光是一种安静虔诚的守望,这一次的眼神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捅破在日光里,细节的一分一毫都像是破开泥土的枝芽,抖落掉晦涩的泥沙。


 


施展看着胡杨接过管栎手里的稿子,继续一张接一张的读着。在施展的眼里,这紧张程度超过任何赛场上的赛事。




关于胡杨的一切,他包揽了风光的第一名,又做了落魄的最后一名。每一张稿子都是悄无声息的倒计时,只有他在期待这份倒数的时间,他感觉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一秒。


 


胡杨每再次拿起一张纸,施展都觉得是自己把一颗心递到了他的手上,任由胡杨漂亮的手指轻轻展开。




他的动作不温柔也没关系,他就是做好了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交到他最有力的一部分上的,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震颤他、揉碎他。


 


施展有点怀疑自己在经历重复的生与死,像是一张轻盈的蹦床,他跳了一次又一次,一颗心到了顶端又落下去。


 


终于,胡杨的手展开了一张字条,它的尺寸比其他稿件要小了一些。所以字数也更少。


 


那是施展在慌乱里写下的,而这份慌乱的代价也让胡杨一同承受了。


 


他没比施展好到哪里去,一时间红了耳廓,原本应该发出好听声音的嘴巴也沉默不语了,这个小小的世界因为他而安静下来,可是在场的几千名学生,几千颗心,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关心这长达一分钟的播音事故。




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他们两个知晓,几千名观众都为他们青涩的爱情做了无名的背景,在挥洒着拼搏汗水和埋怨着炙热天气的沉闷午后,年少的喜欢就在极度干燥里蒸发掉了最后一滴水分。


 


胡杨终于抬头,他像是小鹿慌乱地投奔着视线。


 


【回头,我在看你。】


 


施展的头轻轻靠在栏杆,正笑着望向他,仿佛为了这一秒已经等待了太久。


 


而胡杨像是一只幼鹿,终于扭头掉入了他爱的尽头。


 


邓超元从超市买了冰水,他站在跑道外,终于等到有低年级的学生。他把其中一瓶橘子果汁递到对方手上,又在看台下确认了被胡杨接过才迈着步子离开。


 


胡杨的手心发烫,冰凉的果汁也缓解不了一颗心扑通扑通。


 


校园里再次恢复了胡杨读着稿子的声音,他努力平复着心情,可是波澜不惊的声音对施展来说能够放大每一句忍不住上扬的尾音,和无意识加剧的语速。


 


一阵风袭来,吹乱了胡杨桌上的朗读稿,胡杨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它们终于旋转着飞向空中,像是漫天的雪花飞在蔚蓝色的天空里。


 


有学生小声的惊呼,很多人都被飞舞在天上的一片片白纸所吸引。


 


在熙攘的声音里,施展稍稍眯上眼睛。




风好像也变得凉爽,吹向他。


 






三千米被安排在下午,午餐时施展还被嘉羿叮嘱了别吃得太多,也不要饿到,运动饮料和能量棒装了一书包,在施展被嘉羿灌下了第三罐红牛以后,施展说他真的喝不下去了。


 


运动员要提前半小时检录,被引导员带队上到跑道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邓超元被分在了一道,施展在四道。他当然想过,比赛会想得第一名,但他又无比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中等水平,运动会更是强手如云,他左右看看都是一些学校田径队的熟脸。


 


可能真的得是最后一名呢。


 


在预备口令里他蹲下身,号令枪震得他耳膜都痛,然后冲了出去。施展一开始跑得很急,长跑需要保存体力,但他一向习惯全力以赴,他预料到最后的精疲力尽,只想体验一下开始的领先。


 


很快这种飘飘然让他跑到了第一名,但这时才是第一圈四百米。


 


在第二圈的弯道处时,他感到有脚步声临近,是猎豹追逐野兔时的泰若自然,是自诩绝不会输的无往不胜,鞋子踩死地上蝼蚁的轻易。或许是错觉,施展觉得邓超元从背后超过他的时候,嘴角还有笑,他不觉得自己敏感,可那太像嘲讽。


 


他开始不断被人超过,步子沉重,步伐变慢。但一圈一圈的跑道是那么漫长,在他跑到第五圈的时候,邓超元已经跑完第六圈了,他从他身边再次擦身而过,浅金色的头发裹着汗水飞扬在风里,看台上女生的尖叫声像是为他而动的浪潮,一声一声爆炸开。


 


每当跑过看台的时候,施展都会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样子,他不想自己经过胡杨眼前的太过于狼狈,虽然他也没把握胡杨一定会看他。




爱情虽然是不确定因素,但友情却稳固的多,嘉羿早就从看台上下来,他焦急站在跑道外围,嘴上还骂着施展逞什么英雄。


 


 


施展被他给骂笑了,他摇了摇头,甩掉脸上凝到下巴的汗珠,衣服早都贴在他身上了。他在想为什么还有两圈,他要花多久才能用自己的一双脚丈量完。他现在是最后一个,或许到最后一圈的时候,跑道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邓超元已经撞线了,所有人开始欢呼,看台上的老师在议论着这可能已经打破了最近十年学校运动会三千米的最后成绩,但胡杨还在用余光去看向落在最后的施展。


 


他想到了夏天带小狗出门,小狗爪子踩在发烫的板油路上跑得慢悠悠的,一跑到阴影里就不愿意继续走动了,无论他怎么好言好语去哄也没有用。




他又走神了,但没人注意他是不是没读稿子,因为人们都在看邓超元。


 


邓超元开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从头淋了下来,他湿漉漉的头发缠在一起,然后他单手捋过流海将它们一把抓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水从他的下颌线滑下去,让他像是刚被神创造出的孩子,只是仓促地还没为他背后添上六翼的羽毛。


 


胡杨在想或许这是他一辈子最有勇气的时候了,他攥着稿子的手越来越紧,手心里潮热的汗把施展的字条都濡湿了,整张纸皱皱巴巴的,黑色墨水也晕开了,像是泡过泪水还是汗水,他整个人也像是陪跑在三千米一样心跳加速手心发烫。


  


那句话在他嘴里心里快要碎掉了烂掉了,胡杨的嘴巴动了动,像是哑巴一样发不出声,盘旋在脑海的词汇一直不能落空。


 


终于终于,他的唇翕动着,像施展一样匆忙无措,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加油,我在看你。”


 


含苞待放的花在花开时会有声音吗?但人们都会用诗歌去形容花朵。


 


施展听到那个声音给了他回答,他那个在人前说话都会难以开口踌躇不已的小同桌,像是柔软伤害不了任何人,只会用柔软的角冲撞自己的绵羊,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在几千双耳朵下旁若无人地犯错,和从看台上一跃而下的勇气般无异地给了他回答。


 


施展看向主席台,他根本看不清,但是他觉得胡杨在看他。


 


他坐在方糖里的拇指王子正在高高的地方等着他。


 


只有他坐的地方冰凉干爽,这样才不会让他在自己赶回前被炙热的阳光融化。


 


这是施展最后记得的事情,后来他好像撞线了,也好像看见嘉羿焦急的脸,他好像被班级其他的同学紧紧包围在一起,这让他感觉呼吸更难了,他头脑昏沉体温升高,心和身体一起中暑。


 


“施展,施展?”


 


“我没事,嘉羿你别像是叫魂一样。”


 


他突然迸发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笑意,他终于停止下来,可以专心去回味胡杨的话。但其他人都只以为这是他结束比赛后的心满意足,甚至一双双手把他抛向了空中又接住他。


 


施展感受着腾空和坠落,这是他最风光也最狼狈的一天。


 


胡杨还坐在那里,但他觉得自己被胡杨接住了。


 








运动会结束后有班级聚餐,在附近的火锅店。正是十七八岁的男生们簇拥在一起吵闹而肆意,一杯一杯橙黄色的啤酒装满了巨大的啤酒杯,他们干杯,大笑,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


 


施展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肠胃还因为跑步而没缓过来。但邓超元早已成为英雄,尽管他在班内没什么朋友,但几乎没有人不为他的成绩而开心,像是打破记录的人是自己一样在火锅店里一个又一个地吹牛逼。


 


但他的确又累又饿,翻滚的红油和香气四溢的牛油锅底无一不在刺激他。这里的每个味道都是那么辛辣刺激地闯入他的鼻子里,他看见胡杨坐在另外一桌,安静地吃着东西。


 


施展喝了一口啤酒,他还不习惯酒精,总之没有可乐好喝。但这种冰冷苦涩的味道像他现在的心情,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胡杨开口,他觉得男人应该直行,他必须明说,他又怕吓跑他,害怕他说,我们只是朋友吧。


 


嘉羿不知道他的好友已经在短短一天内变得为情所困,他把施展碗里的虾滑夹走。施展这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和嘉羿再次像是一罐麦芽糖里做成的两个小人开始厮杀起来。


 


胡杨在另外一桌也浅浅的笑了,他开心于他的快乐,对他来说那样艰难的一件事,对施展来说总是那么轻而易举。


 


有不少男生喝醉了,胡杨当然是为数不多清醒的一个。他还是不放心,让没醉的人送喝醉的回家,嘉羿被架上了林陌的肩膀,因为施展也好像喝醉了,他像是一呼一吸都能有酒精泡泡的小狗,顽固赖在椅子上不肯走。


 


所有人都渐渐散了,胡杨拿他没办法,费力地用手拽住施展的手,把他从座位里拖起来。


 


两个人走了几步,施展突然又不走了。


 


胡杨不明白为什么,也只好停下来看他。


 


“怎么了?”


 


“我身上有汗味儿,还有火锅味,酒味,不好闻,你离我远一点。”


 


施展像是醉了,也像是没醉,一双眼睛好像还是很清明,但又无辜委屈。


 


暖黄色的路灯因为接触不良时而眨着眼睛,夏夜温热的晚风像是情人间絮语一样,呼吸是孱弱的,语气是软软的。


 


胡杨被他逗笑了,他说。


 


“我闻不见的。”


 


对啊,他闻不见,那还怕什么呢。


 


施展看着光影里的胡杨,他像是一枚被琥珀所包裹着的一小段树枝,把最好的所有都在一瞬间永久地封存了。他猛然张开双臂将胡杨一把搂到怀里,他把下颚抵在胡杨的肩头,要把他都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他自己就是滴落下的那滴树脂,他受压力和热力太久了,他必须包裹他。


 


他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头脑昏昏沉沉的,施展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鼻子,哑哑地开口。


 


“可是你闻起来还是好香。”


 


他记忆里胡杨的样子再次像是浮现的雾色,让他读不清胡杨的心意。他好像是笑着,眼睛又有一种难过,仿佛心里感到温暖,但在心情上却是感伤的。


 


施展没有喝多,所以他没胆量继续说下去了。


 










周五的运动会,中午时胡杨早早从广播处下来,他站在阴影里等施展从熙攘的学生看台下来。施展看见胡杨在等他,无论如何灵活地在人群里闪避,都还是会被这缓慢的行进队伍所阻挡。他终于走不动站在拐角,朝着胡杨大声喊着。


 


“胡杨,你等我,再等我一下!”


 


胡杨看着他慌忙着急的样子,一下子笑得可爱。他一点都不着急,甚至想着,要是这些人走得再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好了。


 


他终于从人群里逃窜,理智不清地站在胡杨面前。昨天那一个没得到解释的拥抱让施展变得沉默又被动。


 


但胡杨先开口了,他用尽全力地说:“好像还没告诉过你,我会烤小蛋糕。”


 


等施展再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在蛋糕店的后厨了,他甚至又忍不住在想,或许自己的生日蛋糕也会是胡杨做的吗?


 


胡杨虽然性格内向,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和美好。他打算带一批自己烤的小蛋糕分给班里的同学,作为运动会对班级同学辛劳拼搏的感谢,虽然他本不用必须这样做。


 


一刻钟前他已经看着胡杨蹲下身把托盘放在烤箱里,而他就原地站着,在扑通扑通的心跳里看着胡杨的小脑袋,或许在200度烤箱里的不是小蛋糕,正在因为高温而不动膨胀成型的是他的一颗真心才对。


 


胡杨蹲在地上,像是在等待本世纪最伟大的一件发明。小蛋糕在模具里不断成型,还有温暖的香味逐渐弥漫在封闭的空间里。




施展也蹲下身,他闻到胡杨身上那种让他感到幸福的甜味此刻如同投入工厂开始批量生产,幸福像是从流水线一杯又一杯倾倒,这满心的欢喜几乎让他窒息,而那糖果屋,那魔屋的源头此刻就在他的手边,而他昨天才抱过他。


 


施展还是忍不住,他再次回头看向胡杨,而胡杨恰好也在看他。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施展突然捏住胡杨小小的下巴,另一只手扶在料理台的边缘就吻了过去。


 


胡杨的嘴唇好软,甜甜的,好像果冻。


 


烘焙的香气在十五分钟到达了顶峰,这就是最佳的赏味期限,在接吻的空隙里他好像还闻到空气有一种烧焦的味道,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点都不再关于除了他所能够咬住的那颗小蛋糕以外的所有甜品了。


 


 


他松开胡杨的时候,胡杨又红了耳廓。


 


胡杨像是赶紧给自己找些事情可做,仿佛这样才不会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愧疚。他关掉了烤箱,甚至忘记戴手套就要去拿托盘。


 


“忘了,时间多了,已经烤糊了。”


 


施展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抓过他的手提醒他不要烫到。他像是一只在小主人脚边打转的小狗,试图阻拦主人每天离开家门。


 


他有一点委屈,有一点甜蜜地得意。


 


“其实我闻到了,但是我不舍得告诉你。”


 


胡杨很快就陷入了新一轮的蛋糕准备中,他用一道一道的工序填满着自己的思考和行为,那个吻又被他选择性的闭口不谈。


 


施展像是一只被主人勒令停在超市入口的小狗,他真想冲进去,可是他不敢,怕主人训斥他是如此没有耐心,如此不懂事。


 


糊掉的小蛋糕也还是爱情吗?它们一点都不完美。像是第一次从料理书上看到美好的甜品就想要复刻,准备最新鲜昂贵的原料,按照上头的步骤,每一步都小心地严格根据用量和时间去制作,却在最后还是得到了不太一样的结果。


 


最后两个人带着一批成功的,没有施展的吻作祟的小蛋糕回到了学校。很多同学都夸赞胡杨的手艺,这一行为甚至也惹得其他班级的学生羡慕说这就是别人的班长。施展没吃,他手里放了一个糖霜橙皮的小蛋糕。


 


这是唯一一个糖霜橙皮的,其他都是奶油巧克力或许香草抹茶,他生气自己,生气自己恨不得活剥了他,却又舍不得狠狠去咬下一口。


 


 








施展过了一个混沌的周末,没有作业的周末变得更加空虚,而周一就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蛋糕可能会是胡杨做的吧,哪怕他一无所有,最起码有一秒甜蜜还是在胡杨手中所停留的。


 


他可耻地失眠了,在十八岁生日的凌晨,他在无解的爱情思考里开始了成年的第一天。




施展看着天花板,他真想像是爱惜家里的每一寸壁纸一般去爱惜他,但是墙纸不会说话,让一个多言的人沉默,或许这是爱所能带给他最深刻的改变了。


 


施展到校以后太困了,他也不想有人去读懂他的疲态,毕竟他还是一个在最要面子,自尊心比什么都要高傲的年纪。他打算洗一把冷水脸,这样会让他好一点。


 


“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可爱。”


 


“初生小羊羔的脸。”


 


施展还没走到男厕所里头,只是经过洗手台。议论和意味不明的笑声像是沼泽里的水蛇从蛇尾发出嘶嘶声,一同钻到他耳朵里。




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撞到胡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胡杨夺路而逃一样从这里跑了出来,从头发到手腕,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味,像是一个人身上被搬了一座香水店,香的诡异。


 


与小女生手牵手结伴到卫生间的情谊不太一样,青春期男生在这种时候总会涉及一些荤话和幻想。




施展以为又是无意闯入了哪些做梦者的白日意淫,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程度,在淙淙的水流声里做一个聋子。


 


他细细把一双手洗得干净,然后把水扬到自己脸上。




等到里头的几个人经过他往外走的时候还没讲完,但他们继续着,他听到一个愈发遥远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内容、味道和语气无一不做了帮凶,让施展感到一阵恶心。


 


“一点都不像男生,像个小姑娘。”


 


“你知道是谁吗?”


 


“忘了?他以前在六班,开学咱们还拿香水从厕所隔间倒了他一身,结果他跑了。那个闻不见的化学课代表,胡杨。”


 


隔间的木门因为回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些之前的笑声像是还在屋子里没走,因为没看清是哪一张脸,是哪个一个人,没听清是哪一个声音,施展甚至怕自己从下一秒开始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装到那个轮廓里去审判一遍。


 


施展又想到他们一开始议论的话,一拳嘭得打在玻璃上,玻璃从中心被砸碎,像是银灰色的蛛网,蔓延开奇形怪状地裂痕。




施展整只手充血地发红,砸向玻璃的手骨被玻璃刮破开始冒血,还有细小的玻璃碎屑扎在他手背的皮肤里,不过他已经无力去想了。


 


他手上的水珠飞溅了一整面玻璃,落雨一样黏在玻璃上,映着施展的脸变成一片模糊,他背后模糊的颜色却像是狂笑的嘴脸,嘲笑他是多么愚蠢,他是多么无能。


 


记忆也不肯放过他,他飞速地把那段回忆放慢了速度去回忆,每一秒都变成慢镜头,去检阅他的脸。




愤怒让施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上涌地情绪一瞬间都积蓄在他头顶,像是能够长出犄角撕开天空,手要变成能够奔向他的角蹄。


 


施展突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动了,虚张的嘴久久说不出话,只有沉重的呼吸。玻璃上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向下滚落,在玻璃上流下长长的水痕。


 


施展想到胡杨推开自己的手,想到他红红的眼眶。


 


他当时,是在哭啊。


 


施展没回教室,他先去医务室包扎了一下,其实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胡杨。他难耐地熬过了一天,胡杨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看着他裹着纱布的右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施展更难过了,为什么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中午要去取蛋糕,他没叫上嘉羿,想有一会儿独自放空的时间。他走的是小门,临近有一条巷子,遮天的槐树让街道沐浴在一整条阴影里。




正午没什么人,他看见不远处聚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单手提了一根棒球棍的邓超元,他那一头浅金色的头发实在是太好认了。


 


他们一开始好像在说些什么,然后开始推搡,接着就扭打在一起了。


 


邓超元一打三,施展仿佛在看BTV剧被搬到了街角。他动作流畅,一气呵成,配合浅金色的头发甚至还有一种别样的不良美学,邓超元挥完最后一拳的时候朝着地上一个摔倒了的人啐了一口。


 


施展在他背后,和他共享了一个邓超元所不能看见的角度,其中一个人正踉踉跄跄在邓超元背后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


 


事后施展也不知道是什么促成了他加入这场不良学生的打架,或许是因为他今早的心烦意乱,或许是因为他为爱所困的烦闷心情,或许是他步入十八岁诡异地暴力成年感。




这些原本不搭配的事物,在干燥午后的作用下,终于不堪地发酵了。


 


邓超元像是意外施展地加入,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与此同时对施展说了一句:别给我添乱。


 


施展被他这一句气到血液升腾,他一拳挥到其中一个人的身上,但那种熟悉的气味很快就让他变得愤怒,他对气味的敏锐让他过快地分辨出这就是清早在厕所对说出那些话的那几个男生。


 


人们散发出汗酸气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们的嘴里呵出腐臭的牙齿的气味,他们的胃里嗝出洋葱汁的臭味;倘若这些人有一天不年轻,那么他们的身上一定就散发出陈年干酪、酸牛奶和肿瘤病的臭味。


 


他没有打过架,每打一拳都用了十成十的蛮力。施展一拳打在对方的嘴角,缠着纱布的右手因为用力而崩开了伤口,血从纱布渗了出来,配合着对方嘴角的血,施展一下子就杀红了眼,他一拳又一拳地疯狂挥向对方的下颚骨,小腹,心口。


 


“我要你他妈多嘴!”


 


“我再听见你们多说他一句?”


 


施展每打一下,他手上的纱布就更红了一圈,雪白的纱布很快就在他不断的挥动里变成是鲜红色,像是被他扬起的血红旗帜,把他一颗真心都曝晒在日光里,他像是要替他去发泄所有的怒火,恨意,委屈。


 


他这一刻又在感谢了,感谢还好胡杨闻不见,闻不见他们身上难闻的气味,闻不到那一天的香水味,不然他一个人会不会躲在淋浴室,洗很久才觉得可以洗掉那股香水味?


 










二打三,最后他和邓超元终于打得脱力了,地上的人像是细菌,也像几只扁虱倒在地上。施展打得满手是血,他的伤口因为不断撕扯反而严重了,血早就湿透了纱布,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


 


邓超元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不请自来加入的战友没有一点好脸色,他平静地看了施展好久。




在施展眼里,一起打过架,或许已经可以让他们成为朋友,但邓超元最终一拳打在施展脸上,还附赠骂了一句:“傻逼。”


 


施展才熄灭的火又被邓超元撩了起来,他刚想拽住邓超元问个清楚,但胡杨正从校门跑了出来,在这一秒犹豫的短暂里,邓超元已经骑上山地车拐向另一个方向了。


 


胡杨听家里打电话来说还有一个蛋糕没人来取,施展留下的手机号码打不通,又想到他今天缠着纱布的右手,一时间想了很多,心里着急终于忍不住出来看怎么回事。




等他看见的,是施展一个人站在树影下,光斑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明亮的模样,即使他站在暗处,那光依旧温暖,把影子切割成很多细碎的样子,好让亮和暖能够从中跑进来。


 


施展朝他笑了笑,蓝白色的校服被风吹着衣摆,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滴答着血,红的扎眼,直直的刺进胡杨的眼睛里。可他像是一点都不在乎,所有心血都可以浪费,只是一个人望向自己,嘴角带着痴痴的笑。


 


胡杨注意着车子朝施展的方向跑了过来,施展的唇形动了动,还是笑着,说着小心。


 


施展张开了双臂,让胡杨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感觉幸福得热起来,恐惧得冷下去。血液像一个被逮住的顽童向他的脑袋升腾,然后又退回到身体的中部,再上升,又退回,他无力抗拒。


 


这种气味的进攻太突然了,施展像是在短暂地一天里做了最暴戾的施虐者,像是才脱下了盔甲出现在黎明,又做了最温柔的多情人。


 


他甚至还没冷静下来,整颗心像是烧沸了一盆水,那些不管不顾的拳头也好,那些不曾明说的心情也罢,在一项被他用暴力摆平以后,还有一项要用所有温柔去融化。




施展的所有情绪就像是即将失控脱离引力的星球,准备以自爆的方式在这一刻得到所有的结果。一定是这里的天气太热了,所以才能让自己总是这样被轻易地点燃,然后烧尽一片荒芜。


 


施展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开口。


 


“胡杨,我知道你不喜欢小狗,可我像是小狗一样喜欢你。”


    


他低着头,仿佛像是一只黑色的狼犬,目光灼灼地看着胡杨。胡杨从没想过他的心也会跳得这样快,他甚至以为那一次的回头已经用尽了他最快的心率,他再也不可能有那样不遗余力的心情,他蓦然笑了一下,没有戴眼镜的眼睛因为笑容弯了起来,像是城市里一只黑色的蝴蝶。


 


“那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妈妈没告诉你狼耳朵不可以摸吗?”


 


施展也笑了,可是他真的再也不想迂回了,所有的心意都被他一同晒在日光下,等着胡杨一点一点把他捡起来。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为了他去征服整个世界。




他愿意做一只他的小狗,甚至愿意亲吻他的脚尖。他只要对他说一句喜欢,就是宣布是他的救世主。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心所欲。


 


他此刻十八岁的喜欢,比金钱、恐惧、或死亡更强大,他的爱慕之心,是如此所向披靡。可是他也是如此甘愿被束缚,被束缚的又如此轻易,像是被一截干枯的小树枝就可以困住的象。


 


施展问他,像是问一片容易被惊扰四散的雾。


 


“胡杨,你可以做我的项圈吗?”


 


“是这样的项圈吗?”


 


胡杨想到那天体育课的悬铃木,施展也是这样站在阴影里,就为他驱散了所有的暗。他的无处安放的手小心地抱住施展的脖颈,可能是这样的,他想着,而施展像是得到了最至高无上的回应,他搂过胡杨的腰,收紧手臂把他紧紧地把他圈搂在怀里。


 


太阳像是烘干了所有的潮湿,阴冷。蒸发掉了眼泪,捂暖了被打湿的头发。


 


他流浪的心情在安心的气味里终于停摆,再也不用去追寻爱的痕迹,像是埋进主人肩头的小狗,他终于追到了幸福的尾巴尖。


 


“是这样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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